书评特辑·第四期
《长安的荔枝》:一骑红尘照见古今苍生泪
岭南的荔枝在史册的墨迹间滚动,碾过五千四百里驿道,留下一道胭脂色的血痕。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,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下的不堪,一览无余。当九品小吏李善德颤抖着展开岭南舆图时,他指尖触及的不仅是瘴疠之地的山川脉络,更是天宝年间权力齿轮下迸溅的火星。这场荔枝运输的狂想曲,以《夏侯阳算经》的精密与《酉阳杂俎》的诡谲为音符,最终奏响的却是《钱神论》的荒诞悲歌。
马伯庸的笔锋如唐代壁画匠人的凿刀,在历史的留白处刻出惊心动魄的纹路。书中李善德伏案演算荔枝腐坏时限的日夜,宣纸上蜿蜒的墨迹恰似《韩熙载夜宴图》中破碎的琴弦——他以明算科的公式解构《齐民要术》所载的隔水培冰法,将波斯商人苏谅的琉璃瓮、侗奴隶林邑奴的断指,统统编织成一张生存的罗网。当预算从三十丛经六部衙门滚雪球般涨至两百丛,当保鲜时限从三日延至十一日却需砍伐半座果园,那些精确到时辰的运输方案,终究成了照见官僚痼疾的青铜鉴。最刺目的莫过于杨国忠轻飘飘一句“右相可没逼着他们贪”,便将两万贯损耗转嫁给沿途驿户,恰如《唐律疏议》中“八议”条款在现实中的狞笑。
书中人性微芒的迸发,往往藏于史册不屑记录的缝隙。李善德与林邑奴月下对饮的场景,让人想起敦煌壁画中未被佛光笼罩的供养人——奴隶喉间滚过的米酒,洗去了主仆的界限,照见两个困在时代囚笼中的灵魂。“我这一生,竟像是等着喝这碗酒似的。”这般呓语,比《霓裳羽衣曲》的仙乐更接近盛唐的呼吸。而李夫人那句“我嫁的是他,又不是长安”,则如《世说新语》中的林下清风,吹散了《长恨歌》的脂粉气。当李善德深陷数据迷阵时,是夫人默默收拢他揉皱的算纸;当他即将流放岭南时,这句誓言让宦海沉浮都成了窗外的急雨。马伯庸在此显露出史家难得的温情:贵妃齿间的清甜、安禄山的铁骑、长安城的朱辇,终将化为马嵬坡的黄土,唯有人性褶皱里这些细微的晨露,能在《资治通鉴》的铜墙铁壁上洇出水痕。
然作者对典籍的痴迷,亦成双刃之剑。《南方草木状》的保鲜术、《唐六典》的驿传制、《通典》的赋税考,这些考据固然浇筑出青铜器般的厚重质感,但当李善德怒斥杨国忠时突然引述《盐铁论》,当林邑奴临终独白夹杂《洛阳伽蓝记》的佛偈,密集的引经据典便如唐三彩上过量的贴花,喧宾夺主地割裂叙事肌理。不过马伯庸终究是聪明的说书人,他将《册府元龟》中冰冷的“岭南贡荔枝敕令”浸泡于人性的酒曲,酿出“不劳一文而丰饶左右,此何异于凿百姓骨血”的诘问——这声嘶吼从《捕蛇者说》的竹简中破土而出,刺穿了十一个世纪的时空铁幕。
故事的余韵在岭南雨季里悄然发酵。当李善德放下荔枝使铜符,改握农具在焦土上耕种时,《容斋随笔》中“祸福相倚”的箴言突然有了温度。马伯庸未让他成为《刺客列传》中的悲壮符号,而是化作《岭表录异》里一株重生的荔枝树——被斧斤砍斫的旧桩上,新芽正刺破历史的痂。那些深埋地下的荔枝核,在远离长安的土壤里长成另一种不朽:它们不必再为妃子笑颜狂奔五千里,只需在瘴雾中静静酝酿自己的甜。正如书中奴隶膝盖压弯的野草,今春依旧绿得汹涌,而《新唐书》里工整的“开元全盛日”,反倒成了最苍白的注脚。
对这本书产生兴趣的起因是一场辩论赛——新国辩黄执中和熊浩在一场“决定相伴一生的伴侣要/不要一起打上永远爱对方的‘思想钢印’”的哲理辩里,熊浩作为反方没有继续立论与驳斥,而是讲了这个我记忆犹新的故事。以下附上完整辩论稿。
这钢印般恒久的爱恋,不过只是一枚长安的荔枝
“传皇贵妃口谕,凡在京中二品以上大员和皇室千郡府上,皆赏岭南荔枝一枚。”
唐天宝十二载,公元753年,太子师李泌,受宰相杨国忠所害,因《感遇诗》案被玄宗贬斥至湖北蕲春。临行前,李泌进宫谢恩,在见了玄宗之后,离开兴庆宫之时,就见远处奔来一个跌跌撞撞的小太监,他赶紧迎上去说:“内官大人到此,是有何事啊?”太监说,“李先生可否稍后,贵妃娘娘在侧殿中等您,有一事请教。”
宦官口中的这位贵妃不是别人,就是盛唐时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家玉环。李泌随宦官来到偏殿,这偏殿与正殿的光景完全不同,这兴庆宫的偏殿由贵妃设计和安造,殿内所有的布物、围廊、陈设皆为鹅黄色,星光一体,气韵柔和。比起兴庆宫当中那些金玉满目的装点要内敛得多,温润得多。在这鹅黄摇曳之中有一座乳白色的玉石茶几,在这个乳白色的玉石茶几上放了一个硕大的纯金石盘,石盘中全是晶莹剔透的冰块,而且冰块上是堆成小山一般来自岭南的新鲜荔枝。
李泌不敢多看,赶忙跪头叩礼。
“长源先生不必多礼,快快请起。”
在镇殿上传来一个无比清丽的声音,就见这镇殿之上坐着一位美艳的妃子,时值六月之下,贵妃着长服而未刻意雕饰。她身穿一身青绿色的长袍,浓抹乌黑的头发被一只栾凤绕珠赤金簪盘起,面容之上无脂粉,但却依然珠圆玉润,雍容绝美。
“劳驾先生讨扰片刻,是有一事相问,近日有臣工给三郎进言,说若在长生殿内修铁卷、立符咒,能够将三郎与本宫的七夕之爱恋立于钢印金石之上,定能感动上苍,引三清降福,庇佑我们长长久久一生不散。本宫素闻先生自幼修道,早已通晓太乙玄门之神通,如此立符咒、刻金石、求永驻之举是当还是不当?故向先生请教。”
李泌闻言道:“娘娘此举可是想求爱情历时而不变?”贵妃颔首点头。
“臣敢请娘娘,这世间您所遇之万物有何事可以历时而不变?”
这盛唐的贵妃稍作思索:“三郎的大唐江山,我与他的永恒爱恋,还有——”这目光恰好落在这晶莹剔透的荔枝之上。“还有这每每盛夏、每每初一、每每十五,必定送到这兴庆宫中的长安荔枝。”
“娘娘,您可知道这荔枝要经历如何才能到长安,进得这兴庆宫中?每年盛夏,岭南湿润之土若得天公垂怜,无旱涝两灾,无病虫两害,方能破土出芽。经园工悉心栽培,在这一人多高的树上方能第一波长出大约一百颗果子,果实刚刚成熟,不能早、不能晚,恰在七成之时,农人便要将荔枝连果树叶一并取下,如一颗小小的树苗径直放到一个硕大的特质竹筒中,这个竹筒内分内外两层,内部存放荔枝,而外侧则是鲜冻的冰块,片刻都不可迟疑,单人独骑上马奔驰五十里,换人换马换冰走八百里加急的军事驿道,昼夜兼程风雨无阻。这路上若是撞了人,无论死伤皆不耽误,人可以死,长安的荔枝绝不能停,如此狂奔十日,方能从岭南抵达长安。一句话,荔枝从土上到树上、从树上到竹筒、从竹筒到马背、从马背到驿站、从驿站到飞驰的路上、从路上进得长安城,最后送到尚司局,才能送到娘娘以及满朝臣工的手上。这期间,若是遇得土崩瓦解,若是遇到三灾七害,若是竹筒漏了冰,若是驿臣稍有大意,若是路上的病害之人蛮目纠缠,若是马匹得了病,若是尚司官怠慢,若是天光在沿路之上过于炎热,若是天子以众生之苦为念,不以一己之私欲而养如此之荔枝;若言官能够秉笔直抒,直谏君王,而不求明哲保身;若有司能够秉公直断,这途中之人若有死伤,乃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。娘娘,哪儿来这使命必达的长安荔枝?”
“娘娘,佛道皆讲无常,在您眼中这一颗颗荔枝是使命的必达,在臣的眼中,那是无数前提无数机缘无数因果,如此密密匝匝拧成的一条纤细的丝线,不用多久,必断无疑。”
当夜,沉溺于李泌的教诲中,贵妃久久不能入眠,她懂了吗?似懂而非懂。她何时能全懂?
李泌被贬两年后,公元755年,安史之乱爆发,次年六月叛军攻破潼关,玄宗和那些拿到荔枝的满城亲眷仓皇出逃。还是在一个六月的夜晚,还是一个夏天,在马嵬坡的荒岗上,贵妃的身后是从树上悬下的赐死白绫。此时此刻,那大唐的永昌,那恒久的爱恋,那一颗颗新鲜欲滴的荔枝,全部灰飞烟灭。霎时间,贵妃记起与李泌当日的交谈。她都懂了,她完全懂了。那满脸的泪容之下竟然出现一丝丝人们难以察觉的淡然。
是啊,这钢印般恒久的爱恋,不过只是一枚长安的荔枝。